网海寻贝 (1)复活
网海寻贝(1) 复活

艾晓明


 

 


	
   友人告诉我,安老师是在一个暴雨的夜间离开的。 

  我想,那就应该是夏夜了。只有在夏夜,南方的天空才有如此激烈的雨。雨水 
翻江倒海地下着,海对岸的岛屿要挂带数字的风球,行人的雨伞被风卷得倒转。安 
老师这时躺在病床上,听得见雨水哗哗,雨声擂击大地,象万人大会上集体击掌, 
更象军队猛烈踏步。黑泽明在电影《隧道》里拍过这样的踏步,当时,一个往日的 
军官进了隧道,忽然听见了由远而近的踏步声,这声音如同地震的先兆,轰然前来 
。接着,他的面前出现了数百名阵亡的兵士,这些兵士行进到他面前,肃然踏步, 
再也不离开他。他和他们解释,他说在那场战争中他也同样失去了许多东西,可是 
幽灵的方队不回应他,他们在他的面前,沉默而坚执,刀锋般的沉默,步步紧逼。 
军官百辞莫辩,忽然大声喝道:立正!向后转!齐步走!幽灵军队,被命令驱动, 
齐刷刷地转过身,向着来处退却了,雷雨般的脚步声,渐行渐远,隐没在隧道尽头 
,隧道像深渊一样安静下来。 

  是否在雷雨声安静下来时,护士进来,发现安老师就那样永远睡着了,退出了 
人间的对阵呢? 

                  二 

  七十年代,在我念大学的远山校舍,春夏之交,雨水也是如此富足。我的小床 
在宿舍里靠窗,下雨的时候,我常常看着绵密的雨帘发呆。窗外,一位老右派每天 
在九点钟准时赶着牛从窗前经过,他的蓑衣斗笠和牛皮一样的颜色,他手里的小竹 
竿和牛尾巴一样细长,他和牛一样不说话,如果他趴下来吃草,就和牛兄弟无异了 
。他们走过宿舍外的草地,一些草叶就被压弯,等他们走后,那些草叶又慢慢挺起 
来。看见老右派,我就会想,有许多这样的人,人们再也不问他们的案情,生活从 
此没有改变。他就这样每天放牛,放牛,一直放下去,这是何等黯淡的末日,漫长 
的末日。 

  我以为,自己的生活正在一个新的开头,那时我是工农兵学员。我们的学校属 
于城市里一所重点大学办在农村的分校,我们在县城的一个五七干校的校舍开始了 
大学生活。老师都是从本校派来,他们有的是举家迁来,有的是只身在这里教课。 
安老师就是后一种,他的房间,我记得在教学楼拐角的一间小屋子。时隔多年,我 
才想到,为什么他不和其他单身老师一样住在我们宿舍前面的小平房里呢?究竟是 
临时安排还是他的不合群? 

  安老师的妻子和孩子留在城市本部。他的妻子来探亲,我们知道她是教中国当 
代文学的讲师。安老师教俄国文学,可是我们当时没有外国文学课。我们有一门课 
叫“毛主席诗词”,任课老师讲到正文时,手握红宝书,曲臂放在胸口,一字一顿 
地朗诵:独立寒秋,湘江北去,橘子洲头。他一直那么举着手臂,眼睛直瞪瞪的, 
僵硬的手臂下面吊着宽阔的蓝制服衣袖袖口,也许他正在想象寒冷秋天里的那条神 
圣的河流吧。看他独立讲台的样子,我心里愣愣怔怔。这些诗词要永远地讲下去吗 
?我在无课可上的中学时代,已经把整本的毛泽东诗词,连每个注释都背过了。假 
如老师肯叫我起来背课文,我直想问,想不想看我唱和跳?文革时,毛泽东诗词是 
革命歌舞的基本内容,许多中学生都能唱能跳。而为他老人家新发表的诗词所谱的 
歌曲正在电台播出,男高音那庄严热情的咏叹:“不――须放屁”,旋律效果可比 
帕瓦罗蒂:“还有个太阳,那就是你”…… 

  我在一家中学的校园里长大,不会在老师面前局促。但我没有想过,我们的大 
学老师会是这样木木呆呆的。还有和善尽职的指导员,就住在我们宿舍隔壁,日日 
督促早上六点出操,晚上十点熄灯,不许谈恋爱,外出要报告。十来平米的宿舍里 
住着上下床八个同学,谁常常和谁接触,谁熄灯后不归屋,尽在众人眼皮子底下。 
到了三天一反省,半月一小结的小组会上,大家微笑着彼此找毛病,能把你的汗毛 
长的地方都找清楚。 

  安老师当时好象在系里主管教学,我现在苦苦回忆,究竟是什么他让我心仪? 
他也常常有那种貌似谦卑的微笑,所有发配到这所乡村大学的老师,被长达八年的 
运动反复折腾,好不容易获得了任教的机会,人人是自我检讨和批判的高手,这种 
生活塑造了极为压抑而勉强做出的真诚微笑。我对这种微笑很熟悉,因为常从父亲 
脸上看到这样的笑。我不明白,为什么人们不肯相信我的父亲原本就是一个真诚的 
人,而偏要他在挨打受气,扫厕所写自己臭骂自己的文章之后,还得如此满脸堆笑 
。笑得这样辛苦之后,我父亲回到家里,不仅再也不笑,而且会为一点琐碎的事故 
――诸如饭糊了、面条硬了,骇人地发作。那时,偏偏我妈妈还敢回敬他;我真害 
怕他们有一天会彼此咬下一块肉,外人咬死我爸,我爸把我妈咬一口。 

  让我回过头来说我的安老师。从外表看,他也有那样辛苦的笑容,只是他笑而 
不语,头微微向后一仰时,好象被某种神秘的事物牵制,好象在早上做了一个美好 
的梦,乐在其中而无意告诉别人。那会是什么呢?我不禁想得出神。安老师也穿臀 
部或膝盖上有打靶图形的补丁裤子,可是那是不会鼓起大包的料子,显出了往日生 
活一种体面的本色。安老师很高,用今天的话来说,他很帅。即使他也时常缩著脖 
子,可是不由自主地挺直身子的时候,他的气质与众不同。我想到的词汇来自伟大 
领袖关于革命的反义词,老人家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能那样雅 
致,那样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是的,安老师的与众不同,就在于革命的反 
面,他让我想到的词汇是雅致,文质彬彬,温良恭俭让。他的普通话比那些口音很 
重的老师标准很多,语音非常柔和,我不记得他大声说过什么。也许他天生一幅让 
人喜爱的模样吧,但我当时并不知道对他的感觉可以叫作喜爱。只是在很多老师里 
,我很愿意和他说话,他的气质是我觉得可以信任的那种人。我信任的气质是什么 
呢?亲切而没有歧视,聪明而且能够欣赏聪明,也许是这些?而安老师的显示良好 
教养的标准口音,他的温和的眼神让我信任。他是我想象的一种大学老师,我和他 
说话无须戒备,好象从来就认识一样。他听我说话时有种长者对幼者的和蔼,还有 
种有才气的人彼此心照不宣的默契。我在年级里是一个出身绝对不好的学生,但我 
是学习委员,这样我和安老师,自然有了很多接触。 
  那些无聊的日子,因了我们的年轻而熠熠生辉。校园附近有满山的梨树,春天 
梨花胜雪,和感情朦胧的同学──我们来自同样城市,在梨花树下久久徘徊,我听 
他讲述他的初恋和失恋,他在学习班里被一审二审的情状。讲到夜深,不敢不回宿 
舍了,回头看,教学楼一片黑暗,安老师的小屋像夜的灯塔一样,温暖静谧。学习 
生活忙忙碌碌,毫无收益,同学间表面上亲如一家,在心里随时提防著揭发汇报; 
和朋友、和老师这种私下里的猩猩相惜和在教室里的心猿意马充实了那些日子。 
  好象是安老师回城市休假吧,他把钥匙交给了我们,我们在他的房间折腾放大 
机,洗了许多照片。十点熄灯,我溜出宿舍,等著我的朋友。他从雪地里走过来, 
精神抖擞,满目都是笑意。我们,还有班上一位来自照相师家庭的同学,他的女朋 
友,几个人在安老师的小屋里惊喜地看那些底片在药水里浸泡出人形,看我们在满 
地油菜花里挑担子、学毛选的照片。我们裁下的放大纸,把屋子里弄得乱糟糟的。 
然后大家买了面条用安老师的煤油炉煮面条,用他的油盐酱醋。我连盐和糖也分不 
清,先放了糖,尝著不对,再加盐。我的朋友振振有辞地说,工厂里的夏天防中暑 
的汽水就是这种滋味。吃饱了回宿舍,风雪漫卷,原野和错落的红房子被洁白的积 
雪盖得严严实实。如果那场大雪在今天降下,如果我还是二十一岁,我和我的朋友 
注定会紧紧相拥,任这热烈汹涌的雪把我们带到任何地方,绝不回冰冷的宿舍。但 
没有一场连降二十多年的大雪,在那场注定要消融的大雪里,心存爱慕的我们恪守 
友谊的原则,把信任赋予无限的青春和未来。我落在最后,只是为了从大衣口袋里 
向他示意,我偷出了安老师书架上的书:托尔斯泰的《复活》,我们相约,要在安 
老师回来之前把这两本一套的书飞快地看完,再接著偷他四卷本的《战争与和平》 
。 
                  三 
  那年初冬,当时刚组建的基建工程兵到我们学校要一些人帮著搞创作,我跟安 
老师说我想去,安老师后来竟真的挑上了我。我们大约五六个人,由安老师带队远 
离学校,也远离了那些运动和政治学习,那些三天两头种地的学农课,到了长江边 
一个三线工程的工地。 
  我们和部队文工团的一个小分队住在一起,几个女演员都是城市的干部子弟, 
十几岁被父母送进军队。我们给他们写节目,对口词、相声、舞蹈什么的,反正配 
合工地进展。晚饭后,男演员吹拉弹唱,女演员翩翩起舞,日子过得不闷。最好的 
是部队里饭菜随便吃,比学校十三块五的水平好很多,很快我们都吃得肥头大耳的 
。 
  创作组就我一个女生,男生里有个脾气挺硬的,忘了为什么我们互相别扭,很 
不愉快。记得有些晚上,和安老师就这些谈到很晚。年纪轻轻,情绪混乱,在那样 
的年代,尤其不知自己要什么。谈来谈去,无非扯淡。有一次我谈到要入党,安老 
师不说话,过了一会儿,很诧异地说:你不要去争取入党吧。我觉得这话很不像他 
该讲的,我不要入,你为什么入了呢?须知那时在学校,人人要求入党,三天两头 
给组织上写思想汇报,叫做向组织靠拢,解决组织问题。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年级 
里有个同学,每周日早上挑著大粪桶去淘厕所。他挑著空桶出发时,所有在宿舍呆
著的同学面面相觑,好象干了亏心事。这表现不算离谱,有位仁兄在厕所里发现擦 
屁股纸是印有语录的,生生捞了出来洗干净交给组织。 
  在部队全团开大会,安老师私下对我说,你穿得漂亮一点。他大概是不便直说 
,你为什么穿得那么难看。可我当时想了又想,却是不知如何能漂亮。那年头发布 
票,每人每年一丈二尺,只够做一套衣服。经过了文革洗礼,又在农村多年,我哪 
还有漂亮的概念。春节去买减票布,就那么三两种花色。挑来拣去,买了种布做棉 
袄罩衣,芝麻酱颜色,麻将牌图案。另一件罩衣全黑色,上面有点十字的彩线。我 
知道那不好看,却也不以为丑。我们跟著安老师,和小分队的演员一起巡回演出。 
黑衣服蓝衣服坐在军人中间,而安老师和首长们谈笑风声。首长们谦恭地说,欢迎 
安教授来我团指导工作。安老师更谦恭地回答:我们是来学习的,来锻炼的。 
  我看著安老师坐在主席台上,心想,如果他穿上军装,会有多么潇洒啊。他像 
是法庭上的聂赫留朵夫,对周围的官员有种屈尊俯就的姿势。他高出那些一般个头 
的首长,他的温文尔雅更是军人所没有的。他的笑里洋溢著什么呢?那与其说是谦 
恭,不如说睥睨世俗的傲慢吧。我还想,如果我要找男朋友,我的男朋友就应该是 
安老师这样的,聪明、有教养,潇洒傲慢。我在年级里虽然有男生朋友,但那终不 
过是友谊而已。他在城市的女友等待著他,这限制了我们的交情。而我后来选择的 
丈夫事实上和安老师没有半点相象,正如和我心心相印的男朋友二十年后和当年有 
约的妻子坚决离了婚。而当我们再碰到一起的时候,他说的第一句话是:你怎么长 
得这么胖了? 
  我在心里说:你怎么长得这么胖了?我还想问你呢!我眼睁睁地看著这位从商 
后有了明显体征的友人。二十年前,我们何尝知道,生活里等待著我们的是什么, 
它又会如何改写我们。 
                  四 
  七十年代末,急剧的变化真正开始了。我从矿山考回母校,研究生毕业后留校 
。安老师是最早提拔的教授之一,他开始带俄国文学的研究生,成了一家外国文学 
研究的主编。我的那些落草乡下的老师都回到了城市,那位放牛的老右派,原来是 
全国知名的社会学家。他频繁地应邀出访,回来时神采飞扬,忙乎了两年猝然去世 
。 
  毕业后我接的第一项工作是带学生实习,那是七八届的学生,有十多个人,有 
的比我年龄都大。我们到了一家普通中学,每天我跟班听课,晚上检查学生备课情 
况,早上最早起来,七点半以前督促学生都到办公室准备上早自习。一个月里让每 
个学生都过了讲课关,周日回去还要照顾生病的母亲,几乎要散架。 
  回到学校开始总结教学实习,一个消息在系里流传,开始人们是交头接耳,后 
来就言之凿凿。在系里集中的时候,安老师走进来,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脸上, 
他的脸色晦涩,谦卑地低著头。人人都在传著他的丑闻:他指导的实习小组里,一 
个怀孕的女学生跟他请假,他竟和她发生了性关系。系里党员大会上,一位上了年 
纪的老教授用拐棍敲著地板说:禽兽啊,禽兽! 
  安老师受到党内严重警告,撤消了主编职务,好象教授的职称也给临时掳了。 
这后一出是很奇怪的一种处罚,总之他是一下子从令人敬慕的位置上跌下,变成耻 
辱的化身。我看著我学生时代的偶像,不可解释。安老师好象破碎成了两个人,一 
个是我熟悉的,亲切而潇洒的安,那个骄傲的俄罗斯的灵魂。在我大学毕业的最后 
那年,文革结束了,安老师给我们上俄国文学课,讲到《安娜·卡列尼娜》,讲到 
《复活》。我不能忘记的是,他讲课从不看台下的学生,而是侧著站,脸冲著窗外 
。他经常看著窗户外面,我们也就全都拧著脖子看著窗外。教室有那么大的窗户, 
玻璃明亮,像张大的眼睛,映入一方方晴朗的蓝天。风很暖,越来越暖,树上的绿 
叶浓郁得发亮,果实膨胀著。安老师的灵魂一定也在风中膨胀,他的声音和春风一 
样柔和。在遥远的俄罗斯,农舍的门开了,所有的人向尊贵的公爵伸出手臂,他们 
贫穷,公爵将放弃自己的田园……可安老师从来没有把任何一个故事讲完,我们那 
残余的学期多么短暂啊。 
  不过几年功夫,安老师犯下人们最不愿意饶恕的道德错误。这简直是吃饱了撑 
的。为了那方寸之地的淫乐,他简直疯了。他一度那么成功,才华和傲气都写在脸 
上,现在则不声不响地坐在全系大会的一角,活像一个麻风病人。没有人和他搭腔 
,散会时,他一人佝偻著高高的个子走出门去。 
  我对他的丑闻真相知之不详,反正没有人说他受了委屈。而在我听到的议论中 
,关于安老师的过去,有一个故事是这样:在五七干校,安老师和一位教授上下铺 
。这位教授大被蒙头,切开自己的手腕,人们听见被子里有咕嘟咕嘟的声音才发现
。在抢救教授时,人们说,安老师这个人,他干什么?他居然给教授念语录:下定 
决心,不怕牺牲……(需要对不熟悉背景的人略加解释,这是一条流行的毛主席语 
录,用于鼓动人们克服困难的场合)。人们给我学安老师念语录的样子,他气喘吁 
吁、低沉而有节奏地念叨,一心一意给濒死的人鼓劲。在我的眼前,出现了简陋的 
病房和担架床,如果是好莱坞的大导演斯皮堡来拍这个镜头,他将不会采用任何语 
言。在《抢救大兵雷恩》的片子里,那些高大的美国士兵横七竖八地躺在诺曼底海 
滩的浅水里,海浪拍过来,退过去,每一阵海水都带著血红;浪头漫过士兵的遗体 
,淌在沙滩上,沙滩变成了一匹红红黄黄的□染布。在另一个镜头里,一个士兵被 
德军暗枪击中,他拼命地抬起手臂,费劲地说:Help,help……穿过他身 
体的小小弹孔里,血像泉水一样涌出来,混合在雨水中,街道一下洇红了一大片。 
如果要说什么,斯皮堡的士兵只会对敌人说:Fuck you!正如雨果笔下滑 
铁卢一役,法国将军身陷重围,对欧洲联军只说了一个字:Shit!而在七十年 
代的县城医院,没有人对修理他们的伟人说:Fuck you!惶论Shit! 
安老师按照惯例说;下定决心,不怕牺牲,(后面两句是: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他一定想不到,对于决定赴死的人,心里回答的只能是:Fuck you! 
而他的如此举止,在他爆发丑闻的日子重提,比当年更可笑十倍。 
  但所有这一切,不是我所知的安老师。所以当我学生时代的男朋友说,我们应 
该去看安老师,我就像从前一样立即响应了。我的朋友过去是并且一直是一个义薄 
云天的人,数年后他为了理想救朋友,不惜坐大狱,此系后话。当时他说,安老师 
正落难,我们应该去看他。我们三个安老师从前的学生就去他家,一点都没想过安 
老师也许最不愿意见的就是我们,而我们的举动多么自以为是。我们像平时一样叩 
门而进,安老师给我们凄凉的笑,他的妻子从里屋出来,她笑得尤其勉强和疲惫。 
然后他们说:不要提,孩子们不知道。他们把对著客厅的房门关上。我们没有提什 
么,端坐良久。坐到最后,我的仗义的男朋友说:这个啊,他咳嗽了两声,继续说 
:这个啊,不要抬不起头。啊,您还是我们的老师。 
  到我要离开母校继续求学,向安老师道别时,他的房子变成了个临时仓库,所 
有的东西都打了包。老师的妻子已经率先南下了,他们决定迁徙。 
                  五 
  南方,在接近边陲的地方,一个城市像花苞一样,正在绽开。多年以后,我到 
了这个城市,觉得它那么小巧和华丽,仿佛中国的一个例外。我从绿荫如带的丘陵 
公路上接近它时,经历著一种新生的心情。在我的沧桑的生命里,我渴望著一个城 
市,而这个城市,有一种等待,一种相遇。于是我问自己,你满足了吗?你在这个 
城市将会相遇一个欣悦的夜晚,一个友爱的心灵,你满足吗?你会有家园和归宿的 
感觉吗? 
  我想,安老师千里迢迢抵达这个南方的极地,看著平原和丘陵上生气盎然的林 
带和冬季的翠绿时,他一定会想到,那些难堪和破碎的往事像垃圾一样留在原处了 
。他带著干净的心情和身体进入这个陌生的正在生长的城市,城市里有许许多多和 
他一样告别过去迎接未来的外省人,谁也不过问往事。往事千疮百孔,它应该被遗 
忘,让身体的行囊装上新的经历吧。 
  我曾经在这个城市开会,安师母来会上,我看见她穿著在北方少见的美丽衣裙 
,步履轻捷,南方的太阳把她晒黑了不少。她说,来我们家坐吧,现在是一座旧房 
的小楼,楼梯在房间里。我想,这样体面的房间,安老师一定恢复了他那高贵而沉 
静的微笑,他应该可以从容对学生讲完聂赫留朵夫的故事了。他讲课时眼睛还是冲 
著窗外吗?窗外阳光充沛,不仅有树和鸟的啾鸣,还有那远处的海,那种闪烁在蓝 
眼睛一样的天空下宁静无波的大海。 
  而我在北方,在我的博士论文完成时,我请安老师做我的论文评阅人,他的学 
术声名在遥远的北方不受怀疑,我的导师接受了。一个月后,我收到了安老师写的 
论文评语,其中还有安师母的一封信,她说,安老师在手术后病床上给你写了评语 
,非常高兴你给了他这样一个机会来评价他所热爱的专业和工作,他写完了评语依 
然兴奋,衷心祝贺你的成功。我看了信大惊失色,他是肝癌晚期。 
  他开始他的复活不过两三年,就被癌症盯住;紧接著传来的消息是,安师母也 
被网罗,她得的是妇女常见的癌症。我听说,他们夫妇先后做了手术,成为患难相 
依的战友。传媒有很多报道,因为他们工作得非常努力,报纸和电视上说,他们是 
抗癌英雄。我相信他们将活下去,几次出入境经过这个城市,我从没顾上去寻找他 
们。我为什么不去看我的老师?因为我很忙?因为我想他们也很忙?因为我不想打 
扰他们?也许这都是又都不是理由,也许只有一个未经思索而不必解释的理由,我 
们没那么多功夫延续我们的过去。 
  在最近,一个来自那里的电话证实,安老师早几年就去世了。令我不安的是, 
安师母也过去了。他们相继去世,我和他们,在我臆想中一直存在的联系,完全断 
绝了。 
                  六 

  自从接了那个电话后,我就在想著安老师。回想我到达那个海滨城市的傍晚, 
华灯初上,我曾站在通向海关大楼的车站,看著流丽的光影中夜蝶般浮游的车辆行 
人。我在心里询问:人们享受著著夜的繁华精致,他们感觉到幸福吗?在这个簇新 
的城市,我模模糊糊地想著什么人,我思念却没有见过的,我见过却不再思念的。 
熙来攘往的人流,来去匆匆,人们如此熙来攘往,为了什么?他们幸福和快乐吗? 
在我的观察里,人们多么渴望幸福和快乐,可是有几个人认为自己是幸福和快乐的 
?谁呢?几乎所有的人都会说:不,我并不幸福和快乐,我只是活著。活著,而没 
有幸福和快乐,当我独自穿行在盛妆的大道,被周围的华丽物品映得眼花缭乱时, 
不能不勉力克制著伤感,克制那会灼痛自己的眼泪。 
  在这个城市,还会有人记得那对抗癌英雄的夫妇吗?而我的安老师,他终于体 
会到了他的新生和幸福了吗? 
  我没有问任何人,对我在这个城市新近安居的朋友也没有问。毫无疑问,除了 
极少的和安老师共有过往日的人,除了爱他和恨他的人,哪还有人会记得呢。记忆 
的负担足以把活人压成爬虫,快乐必须随时卸下记忆。何况在这样的夜晚,在这化 
蛹为蝶的亮夜。 
  我在灯下等待,穿著在我年轻时候应该有的紧凑衣裙,银色的“伊蕾丝”环绕 
我的颈和无名指。但我已没有了年轻时的容颜肌肤,而那位在那样的年代提示我不 
合时宜的漂亮的人已无从找寻。安老师消失了,他的妻子消失了,我们正在消逝。 
汹涌的人群头上,那把浮悬的命运之剑,凭自己喜欢,随意出击。我想到在我无声 
无色的少女年代,安老师曾是一个亮点。后来,黎明带来白昼,星光淡远了。如今 
,体会到岁月的残忍,我终于可以和他对等地交流,平静地讨论关于生命的美丑强 
弱,安老师已遥不可及。无敌的是时间,亲情友情爱情,花环荆冠宠辱,在逝水流 
年里变形,解体,隐匿,无迹可寻。这是何等的时间之水,是王水。 
  我没有关于绝症摧残下安老师的任何印象,传闻里他依然尊贵,犹如自我放逐 
的聂赫留朵夫公爵,而安师母则有玛斯洛娃的纯良坚韧。他们在有生之年里和解了 
,这个结局值得庆幸,因为我们热爱美好故事,我们需要安慰。想必是相当艰难的 
和解,安师母岂是宽容的人呢,那些年我和她一个组集体改卷,当我迟到,她的目 
光和语言相当锋利,而我不过是刚做了母亲,给孩子喂奶而已。但我不应以小人之 
心猜度逝者,既然死神跻身其间,他们的和解不能以常理论。我们这些还没和死神 
打过照面的人,我们无权解释他们。无论如何,安师母给我写过那样的信,他们夫 
妇留给了公众抗癌英雄的形象,这即使不是和解,至少是卓越的合作吧。而我宁愿 
理解成和解,更有甚者,也许是爱情呢。爱在瘟疫蔓延时,这不是马尔克斯小说的 
题目吗?如果人们在身强力壮的时候不相爱,为什么不会在生命垂危时相爱呢?再 
不相爱,就来不及爱了啊。可是,为什么,为什么等到了死亡的威胁,才会开始相 
爱? 
  他们在命若游丝时联手和死敌拔河,在那些日子,一定不会有人比他们更加亲 
密无间了。也许他们彼此忏悔过,那是复活的开始。也许只有一年,最多是两年时 
间。现在他们终于到了天国,时间输了,对永生者。只不过,涉过忘川,喝过孟婆 
茶,远离了病痛和衰老,他们会乐意重逢吗?他们又会不会在茫茫灵海中另寻一世 
的旅伴? 

  那个蔚蓝色的国度,我们尘世的人,只能仰望却无从臆测啊。 
  天国苍茫,月色如水,湮没吧,让往事沉寂,让它从此静默,在遗忘之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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